#乡村文化价值#走出桃花源 ——艰难转变中的乡村文化

走出桃花源——艰难转变中的乡村文化

 

牛见春  芬芳文化书院  2014年6月19日

我的发言是一个从事乡村工作多年的个人汇报,这个研讨会弄来弄去,很多朋友跟我说,你这不是研讨会,是个人汇报。这让我很紧张。另外我希望这个会可以让大家进行充分的实质性的交流。在我的认识当中,民间开会争执不休,高层开会自说自话。我希望我们这个会还是争执一点好,宁可打架也别吹吹拍拍,所以我欢迎各位对我的一些看法提出批评。

另外,我要特别感谢郑冰老师,我们在山西永济工作了好几年。我从最早在甘肃庆阳一带做乡村文化的相关工作,后来转到山西大同,做了两年,后来又在山西永济做了四五年。如果没有郑冰老师带领下的这样一个团队在当地的支持,以及她们团队自身的良好发展,我们没办法开展任何工作。这个工作对我个人来讲,其实更多的是学习。学习指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对乡村有了更多的认识,而不是我对乡村做了哪些有帮助性的工作。

下面我来谈一谈,我对乡村这一两年来的看法。我为会议提交了一篇我的文章,对传统乡村文化的一个比较总结性的看法,这不是论文,因为我也不做学术性的研究。今天讲的只是我对这篇文章的一些补充,是一些对现实问题的看法。

 

桃花源的古老传说

 

从我个人角度的研究来看,我发现一直以来,我们对乡村有着一个比较完整的,也比较清晰的愿望,这个愿望的形象化描述就是桃花源。东晋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虽然可能是当时的一个传说,他给记录下来,或者是一篇他自己所杜撰的文字,但里面所表现的内容,几乎就是这两三千年来我们所有中国人对理想社会的一个愿景。

我把《桃花源记》里的文字摘录了一部分放在这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食桑竹之属”,这是一个良好的自然环境,适合农业耕作,环境优美,有山有水,自然植被也很丰富茂盛。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讲的是它的人文生态很好,它的村庄内部,村庄之间来往很便利,也很密切。老人小孩儿都怡然自乐,人文生态的状况很理想。

“皆出酒食,咸来问讯”,有外人来了之后,每家每户都端酒端饭,来请他吃饭。“咸来问询”,所有人都来问询,都来盛情地欢迎他。这说明当地人质朴的人际关系。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男女的衣着都不像熟悉的社会中人所穿的衣服,他是很另类的,他有自己的一套。说明他们自己的东西相传保守,对外的交流并不丰富。

“避秦时乱,不复出焉”,这帮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要躲避秦朝的苛政,找到这么一个世外桃源躲起来了。在秦朝躲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跟社会不交往了。它完全是一个自治的社会,跟政府公权没有关系。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从秦朝到东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秦朝灭亡了,不知道有汉代,不知道有两晋,都不知道。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完全封闭的社会。

前面这几条,构成了我们对美好的、朴实的乡村社会的共识,即自然环境良好,人文环境良好,人的感情非常质朴,来往很密切,互相很关心,文化还能自我传承,小社会自治,没有外部干扰,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是封闭的。

 

桃花源的千年梦想

 

我把这个桃花源总结一下基本上就是: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这是中国人的理想的生活状态。邻里相望、互助互爱的桃花源是中国传统乡村的一个情感期待。从宋代的乡约开始,提倡的就是一个乡村内部互助的社会,再加上情感关系密切,环境优美,水土丰饶,于是就成了自然与人和谐共生的田园,这在中国人的追求中几乎是永恒的期待。实现这一点,需要远离强权,不受苛政。最后一点,习俗是默契的,并且是自我复制的,它毫无发展的愿望,从来没想发展过。从秦朝逃到桃花源里面来,到东晋陶渊明去看的时候,那衣服都没有变过,还跟秦朝一样。它的服装没变,外面发生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一直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下。桃花源的梦想是这样的。

我从事乡村工作的这十几年,每当和人们谈起什么是理想的乡村生活的时候,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的人们,说来说去,就是环境良好,质朴善良,保持着传统乡村社会的形态。城市人这样想,我觉得还可以理解,因为在城市这种消费环境下,这种城市化进程中,他们会觉得压力大,希望有一种传统的、松弛的乡村生活。但问题在于,乡村人也有这种愿望,也希望回到过去,他们与东晋时候的人们一样,对于现实和未来充满了恐惧。

 

回望历史上的乡村文化

 

我们看一下历史上的乡村,简单说,它有这么几个特点:

首先,乡村经济一直都是脆弱的,不是说今天,乡村经济才出问题了。民初乡建运动的时候,就发现乡村经济出问题了。中国的农业技术从未得到根本性的转变,也没有带来在农业产业上的根本革命。农业的劳动方式、组织方式一直都是传统的,再加上严苛的制度,于是造就了这种封闭的乡村文化。这种文化本来是环境、生产与制度等原因而形成的,一旦意识形态化,反而成为了自我强调的一部分。

第二,在熟人社会中,地缘和亲缘融合在一起,形成这种伦理秩序是天然合理的。在亲缘关系中不可能形成契约关系。但是当伦理秩序上升为意识形态时,我们就赋予它更多的内容,希望它能在道德上,在个人品格上能有更多的作用。但是从乡村历史上看,伦理制度从来没有解决过道德问题。历史上的乡村在道德上所谓的良好只是传说。中国的伦理道德由于受到制度的强制约束,看起来会好一些,因为这是制度性的。孝道以前是法律,不孝敬父母,在以前是要触犯国法的。一旦没有法律制度的强制约束,立刻就会出现问题。所以说不是以前道德好,而是以前有宗法制度。

第三,历史上乡村社会中的民间崇拜活动是非常集中的群体性活动。这种民间崇拜活动在乡村生活当中很普遍。我们今天说乡村要有组织化的发展方向,传统社会当中,由于王权对基层社会的过度干预,基层社会是没有组织的,只有一种组织,可以自动生成,并基本不受王权干预,就是庙会组织,民间崇拜组织。比如这里有个庙,我们组成一个庙会,或者几个村社,轮流来主持这个庙会,这个权力是不干预的,且得到王权支持。因为所有的庙会活动都有一定的价值观主张,会对于风化有引导作用,因此地方官是支持的,所有的庙一般都有地方官府的碑文。这些崇拜活动实际上和伦理秩序一道,构成了乡村的根本价值。

 

乡村文化衰败的根本

 

首先我觉得,中国乡村文化的衰败是中国传统文化整体衰败的一部分。迟来而必然,肯定要来的,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肯定要衰败的。不但是衰败,而且来的太迟了,不但来得迟了,而且太慢了。从19世纪中叶到现在,一百多年来,我们的乡村文化在城市化发展当中,在商业文明过程当中,农村自身没有跟上这个步伐,当然原因很多。所以乡村文化的衰败,我觉得不是乡村孤立的一个问题。我们要整体来看整个中国文化的问题。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说的这个话其实就是文化衰败背后的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整个从小农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之后,价值观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以前我们是小农的,自给自足的,适应这一套经济方式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当经济方式转变,人们进入生人社会,人际往来从以前的情感交往,伦理交往,变成了一种交易,一种经济来往之后,价值观就跟着发生变化,价值观一变,文化马上就变。

乡村文化的衰败,反应了传统价值观瓦解过程中工具的失效。文化是价值观的工具,价值观一旦瓦解,工具就失效了。问题在于,我们说“衰败”这个词有点贬义。但是我觉得,其实是带有很大的进步成分。乡村文化实际上在朝着进步的方向发展,是转型了,转型是什么?是进步!我从来不认为转型意味着变得越来越糟。但是这个转型过程当中,怎么转?是不是符合社会发展逻辑的方式,是不是有利于人的发展和自由,这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乡村文化衰败问题。

 

乡村的现实困境:演进

 

文化自身的进步基本上是有两个动力:一个是文化的异质交流,不同民族文化,异质文化之间有碰撞,文化会发生非常大的改变,成为新的文化。一个就是,在技术进步带来的产业革命当中,价值观改变带来的文化进步,那么文化是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演进的。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当这个技术革命了,异质文化也来了,美国大片也进来了,其实那个以前就有,西域文化就是异质文化,问题是那个时候西域文化没有对我们文化进行革命式的摧毁,所以它会演进,它会碰撞。现在就是没得碰,我们拿什么去跟城市文化去碰,拿什么去跟美国大片去碰?没有,我们手无寸铁。中国自身的文化已经变成了柴草木棍,在这个情况下就不再有演进的可能性了。演进是你有他也有,两个人一碰,产生新的。现在是你没有,他有。乡村的经济生活已经与市场紧密结合,乡村的文化在整体上沦为城市的附庸。我们看现在的乡村,办事唱戏的越来越少,红事白事请歌舞班子,歌舞班子唱的啥呢?卡拉OK,跟城里人一样,我所说的还是重大的仪式性事件,不是一般小事,小事更甭说了,全都是城市的消费式的文化活动。而这一切消费的文化跟乡村自身的生产、生活内容毫不相干,没有任何关系,就在这种非常分裂的状态下,这是文化无法演进的现象。

 

乡村的现实困境:伦理

 

我对乡村文化关注的基本就是三个方面,一个是伦理,一个是民间崇拜,还有艺术,审美与艺术活动。

伦理方面。地缘关系和亲缘关系会长期存在,除非对乡村文化进行基建方面的大手术,把村落全拆了,修高速公路,那么地缘关系就没有了,亲缘关系也很难见了,如果没有这种外科,那么亲缘关系地缘关系导致的伦理关系就会长时间存在。既然存在,这种伦理关系就会发生作用。伦理关系在乡村社会内部有合理性。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在市场化背景下,伦理秩序与以前不同。伦理秩序在以前是有规则的,有宗族,有条规,善恶美丑是有标准的。当宗族的祠堂被砸毁之后,宗族秩序的明确条文已经没有了,变成了潜规则。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具体应该怎么做,谁也不知道。这种潜规则在市场化背景下与市场行为是矛盾的,也就是说与契约关系的公开、公正、平等自愿方面是矛盾的。人际关系受到封建影响。因为伦理关系不是自愿的,不是公开的,也谈不到公正。因此两者之间有冲突,这个冲突过程当中怎么办?伦理秩序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过去宗族内部起着维护宗族秩序的作用。而每一个家庭或者个体,由于宗族利益的保护,也会受益。先不说这个受益的大小,这是有争论的,但这是有关系的。现在伦理所有的道义原则基本丧失,以前是有道义的,如何根据道义经济对宗族内部的弱小、贫病提供服务,现在的道义原则基本丧失,现在变成一种仅仅是人情关系,情感关系就下降了。以前经常说村里谁家盖房子,大家还来帮忙,现在根本没人管,来也行,是要付工资的。这不是说不对,但是既有伦理秩序管着,又不符合市场经济原则,这两者就冲突了。

 

乡村的现实困境:崇拜

 

我最近在研究陕西的两个民间崇拜活动,蒲城和榆林。一个是11个村的,一个是48个村的庙会活动。我们发现传统民间的庙会活动有几个重要功能:一个是盛大的祭祀活动当中强化共同价值,维护族群的意识。乡村很少有群体性的大型活动,庙会过去基本上是唯一的群体性活动。所有村庄集体参与,带来了村庄个体在尊严和权利上的平等。就在拜神这件事情上,权利是平等的,别的事情单说。愿意来拜就来拜,愿意捐多少钱就捐多少钱,无论是以个人还是家庭,都可以。修理庙宇时,捐款捐物,出工都行,这一点上是平等的,这一点有点像基督教,在神面前人人平等。但是中国有一个特点,他的信仰是功能性的。另外,自愿捐款、捐物的行为实际上表明了村民对于公共事务和族群利益在内的主动维护。

晏阳初说农民“愚贫弱私”,农民都是自私的,我一直不同意这个观点。我认为农民不是自私的,表面上农民体现出来自私,是因为在体制下,在皇权下,普通百姓是不得干预公共事务的。一直到今天,我现在想干预我们社区的公共事务,我还是违法的,还是不给我注册,皇权这个办法是有效的——彻底垄断了一切社会公共事务。

但是,在庙会活动这个社会行为中,除了是民间崇拜的表现,实际上还是一种社会自治,是通过崇拜活动对于当地的经济、资源进行管理,比如水资源、山林资源、土地资源等等,都有着重要作用。庙会的崇拜活动,实际上是对资源的权利主张,这个主张过程当中,具有平等观念。宗族之间平等,村庄之间平等,个人之间平等。当然,这种平等建立在宗法伦理的基本格局之上。普遍参与表现出了对文化价值的认可,认同这个价值。现在民间活动就出现了问题,大量的民间活动出现了瓦解,就是群体性的,大量人参加的有仪式性的活动出现瓦解,个人的崇拜活动,比如去烧个香,这个还有,很普遍。但是在民族地区和地理偏僻地区,群体性的崇拜活动还是有的。

传统崇拜所具有的道德伦理功能正在逐渐丧失。每一个崇拜物,无论是龙王还是灶王爷,都是有价值观主张的,现在这种主张在消失。我没儿子了,就烧个香求儿子。家人生病了就去药王庙烧个香要个药,但是这个药王到底有什么价值观主张,已经没有人关心了。如此造成的功能性崇拜越来越极端功利化。

传统宗教活动与社会活动受限,宗教活动的健康开展,缺乏引导。出现这个问题了,怎么办呢?我们自己搞一搞?外部机构,去乡村搞一搞宗教活动?这绝对不行,这是违法的。在这种情况下,原有的民间崇拜的道德主张丧失,给乱神淫祠提供非常好的土壤,就是邪教。邪教这个称谓我是不认同的,我们不能把所有不符合某某意识形态的东西就叫做邪教。这种东西和外来的宗教结合,再被别有用心地利用起来,就变成了很复杂的现象。这种现象得不到任何民间力量的左右和控制,因为政府不允许。宗教团体去搞也得不到允许,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干预。出事了就打击一大片,不出事就任其发展。

 

乡村的现实困境:文艺

 

乡村传统的艺术形式大量消亡。传统的民歌、戏曲、手工艺等等都在消失。现在想在一个村子里面,找一个会传统民歌的很难。我曾在山西河曲做调查,这里以前是山西民歌最发达的地区,但是现在想找一个会民歌的人,已经找不着了,太少,都不会唱。

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差异巨大,审美水平的下降造成了整个生活品质的下降,甚至是产品质量的下降。当他不追求一个建筑物的美观的时候,他的整个建筑物的质量也下降,这个是很普遍的现象。

于是,这种情况下,乡村文艺没有了,乡村崇拜变成功能性的了。乡村人的家园意识、归属感开始丧失,这一切集中表现在节庆习俗和生命礼仪当中。

 

乡村的现实困境:节庆习俗与生命礼仪

 

节庆习俗和生命礼仪是乡村文化两个重要的表现环节。伦理秩序、信仰与崇拜和审美与艺术通过节庆习俗和生命礼仪来表现,我们现在随便去乡村看一下,或者在网上搜一下,就会发现乡村在这两个方面上表现出的问题特别大。婚礼、葬礼当中的丑陋恶俗从南到北到处都是。礼仪当中与生命相关,与关怀相关的,与秩序相关的内容反而在减少。

这是我在山西北部广灵一带拍的照片,非常破的小村庄,小庙,十几平米,墙倒屋塌。墙上很多黄的颜色都是雨水和泥,这绘画是明清时期的,非常精美。我们现在很难想象在两三百年前,一个普通村庄的画工,他的绘画水平竟有如此之高。

这也是在村里拍的,这是78幅释迦牟尼从出生到涅槃的全过程的连环画。我都保存着,这都是普通村庄。每一个人物身上的装饰是沥粉泥金的。我不敢说这个村庄在哪里,说了就有人去,去了就破坏。

我们看看现在村庄的绘画,村庄里墙上的壁画,先不说内容如何,单说这个绘画水平,进村里看到的全是这个。郑冰老师发了狠心,专门花了很多钱在村里画了很多健康的绘画,跟乡村习俗相关的,试图改变这种状况。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乡村文化的工作中,我认为在现在的体制下,唯一可以有所作为的就是合作社。只有他能干这事儿,别人谁也干不了。为什么?村委会不管,首先他没钱,政府给他发点工资,但搞文化活动村委没有资金。另外村委会也没有文化活动的凝聚力。而乡村文化在合作组织当中本身就能发挥作用。合作组织有自身的文化需求。因为它想凝聚这个组织,要正常运转。合作社成员本身就是来自乡村本土的这些人,自身是有伦理关系的,共同文化天然存在,组织内部有需求。其次,他有能力做,合作社有钱,可以开展文化工作,有人力有物力。

所以我提出一个简单方向可以进一步讨论,就是村庄文化向组织文化转移。以前是以村庄文化为单位,来形成乡村文化。当农民和村庄逐渐失去关系以后,农民土地自己种,村委会和我没关系,我也不交农业税,我爱种不种,撂荒就撂荒,打工去,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愿租出去也行。农民与村庄是没有关系的,农民与合作社有关系。如果合作社有社员,那么合作社就成为了农村最坚实的力量。所以,如何把原有的乡村文化向合作社文化转移这个方向值得探索。当然合作社是一个经济组织,它要适应市场,在市场经济下形成市场文化,如何把伦理的一套向契约的一套,把崇拜向新的价值观主张转移,我觉得合作社在这方面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谢谢各位!